璎宁,实名张学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滨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散文创作委员会主任。参加过山东第十六届散文高研班。自年在《十月》《文艺报》《诗刊》《青年文学》《散文》《散文选刊》《散文百家》等期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八十余次。长篇散文《玫瑰刺》发表于《十月》后被《散文选刊》转载,入选“中国最有情散文二十家《中国散文年选》。出版有散文集《飞翔的另一种形式》和《隐形的麦芒》两部。获得过第四届“中华铁人文学奖”散文提名奖,领悟文学奖散文奖,首届吴伯箫散文奖一等奖等各种文学奖励。

草生花

1、

于我来讲,在大白天潜入一片树林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以往的时刻我都守在一个叫诗韵鲜花苑的小店面里,等待顾客上门惠顾,用我的无比娇气的花草换来微薄的钱财让我变得更好或者更有钱。事实上我大部分时间做了等待的无用功,人们攥紧了自己的口袋,把钱财用来还了房贷、车贷和生活零用,用在譬如鲜花这类奢侈品上的钱财少的可怜。今年尤其如此,大批大批的玫瑰腐烂断头,一把一把的百合零落成泥,一桶一桶养花的水发出腐臭的气味。大批大批空心的扶郎花集体壮烈。尤其在我以文学的名义外出学习或者参加活动归来更甚。有时让人感觉我花苑的花草是集体抗议我时常的漠然,然后商量好了似的集体自杀。它们的这种行为往往让我欲罢不能,一筹莫展。

树林比平时少人且静谧。顿时让我感觉这片丛林宽大茂盛了许多。天空依然被树梢遮挡。但是今天能感觉到天空的晴朗和高远。除了杨树开始落叶让人有“无边落木萧萧下”伤感外,其余的树木譬如柳树、雪松、云杉、白蜡都还郁郁葱葱,让人想不到季节已然已经到了中秋时节。

花朵!每到一个地方,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花朵。一个城市高楼再怎么林立,经济再怎么发达,如果缺少了花朵这枚纽扣,这个城市就会毫无诗意,让人感觉干枯压抑。同样我每次潜入一片树林,寻觅最多的也是花朵。这难道是自己长年从事鲜花销售落下的职业病?在城市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个公园,公园里有繁多林立的树木已经不易,我为啥总是苛求每片树林里都有花朵。难道我非要每个公园都按照我自己的奢求来设计吗?的确,这片树林里是有花朵的,它们是粉色和金黄色的黑心菊,呈对角分布在树林里,给这片树林增添过靓丽的色彩,即使遭到捉知了猴大军的一再踩踏,也未曾让它们“损兵折将”。花朵平展,花瓣厚实,如磨盘。先是螺旋状的细叶花瓣散开,接着柳叶状的长花瓣想要抓住什么,接着密密麻麻的花瓣重叠着围绕花心而坐,完成了开花的使命一般。然而好景不长,现在所有的花瓣、香气、都退还为枝头似坟墓的种粒,黑漆漆的给人落幕后的凄凉感。再就是新立河岸,随便放置的鼠尾草,它们像被城市嫌弃的样子,种植在不显眼不重要的位置上,花串像老鼠的尾巴在空中甩动,花朵细小呈紫色在长长的枝条上密密麻麻分布,不甘寂寞的心思一览无余。有好几次我把鼠尾草误认为是蛇鞭菊。我曾经把一棵鼠尾草的枝条拉到眼前仔细审视它的花瓣和颜色:花瓣毫米,细小,六瓣,花紫色像芝麻一样向上排列,嗅闻也有淡淡的清香。作为花朵,鼠尾草花是美丽的也是完整的,难道会因为名字而被人嫌弃吗?

2、

我把杨树林里的落叶故意踩出沙沙的响声,以此打破寂寞,以此感受时间和季节的流逝。当从北到南行至公园中段的时候,一些如小杯盏样的粉色花朵牵住我的脚步,我蹲下去对准花朵拍视频的瞬间,一个中年男子走到了我的面前忽然问:“美女,你对这花很有研究吗?”“我只是感觉它们特别好看,如月儿!”随手掐了一朵花送给了那个男子,并看了他一眼。真是个俊朗的男子,端正的脸庞,浓厚的眉毛和嘴唇,脸色呈健康黑色,胳膊的肌肉从白色的半截袖运动衫里凸显出来,身材也可谓高大壮实。那个男子端详着花朵对着我微笑了下,那种笑是帅气的,具有骨感,也是羞涩的,并邀请我一起向北走。出于对陌生人天然的抗拒,也出于我自己天然的自我封闭,我婉拒了他同行的要求。自己朝着南边,而他朝着北边走去。走出十几步之后,有些小小的失落,后悔没有和那个俊朗的男子同行一段路程。继而又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假若和他同行,他必定问我譬如你多大了?是自己一个人过吗?或者你是做什么的?再者谈一些无关痛痒的房价太高,什么都贵等等此类问题。如果他再继续追问下去。必然追问出我尴尬的境况。这个年月,我能用“作家”这个头衔来向一个陌生的男子炫耀吗?再说我已经习惯了长久躲避人群,也实在不喜欢被人追根问底。

那些花朵开在一堆乱草丛里,和天人菊、鼠尾草、狗尾巴草、葎草纠缠在一起,像是被刻意安排又像自然逸生。星星点点,花开粉色如小酒盅,在这个月圆之夜开得如此柔情如此忘情而又自然洒脱。像《穆斯林的葬礼》中的韩新月,不染纤尘,纯洁如玉。不知何时我养成了对于遇到的花草树木“追根溯源”的习惯。而对人却敬而远之。当拍照识花软件告诉我它们叫美丽月见草时,我暗暗吃了一惊,随即大喜过望。多么浪漫婉约,让人心动的名字啊,我的心顿时柔软,如同有细小的涓流在涌动。尤其在中秋之夜,我忽然知道了它们的名字和存在。这难道是一种恩赐?

于是查百度百科:关于月见草的传说最早起源于古印第安时期。月见草一般在晚上的时候才会开放,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就会渐渐的凋谢。在当时传说这种花的开放是为了要让月亮来欣赏,因此就有了月见草这个名字。

原来它们的开放是为了让月亮看见,怪不得此时它们的花瓣都薄如蝉翼,晶莹剔透,四瓣舒展真如圆月一轮。微风过处,花影轻轻旋动却悄无声息。

而圆月此时破云而出高挂苍穹,澄澈明亮泛着淡淡的光晕,像此时的月见草花楚楚动人。这是一株草芥和一枚月亮的约定或者爱情吗?此时我搬出张先的佳作《天仙子》中“云破月来花弄影”的诗句也恰如其分。

我再次蹲下去,或者半跪下来,从乱草丛中仔细寻找它们的茎秆,竟然是纤细的藤蔓到处蔓生,叶状如柳,纵横交错铺覆盖了地皮。即使葎草遍布全身的倒钩刺都未能阻挡这浩荡的生命前行。

当即写诗一首:作为一株草,和人/具有相同的命运/或者生死。

作为一朵花/它承担了高尚的意义/就像此刻它们在黑暗里/端着粉瓷的杯盏/珠状的蕊,画出虔诚的十字/等待上帝恩赐/珍珠、蜜糖、盐粒。

有朵花紧贴地皮/展开自己/似乎要将我收留/或者装下整个宇宙/一朵花/源自一株草/月圆之夜/任由放逐。

3、

出于自己做花店的职业习惯,再看月见草的花语,顿时把自己吓了一跳:当有女性以月见草送给男性的时候,就代表了默默的爱。我怎么会如此冒失?竟然掐了一朵月见草花送给了那个俊朗的男子,怪不得他羞涩的笑了,原来他也许懂得月见草花语的。抬头向北边望去,希望能看到他的身影,再索要回那朵月见草花,可是仔细寻遍了树林,也没有见到那个俊朗男子的身影。后来几个月的时间也未曾遇到他。我竟恍惚起来。也许我过于自作多情,也许那个男子在走出不远,就把那朵月见草花丢弃在了风里。倘若如此也还不错。倘若他把月见草花夹进书里,理解成了我对他默默的一见钟情可如何是好?

相对于“默默的爱”这个花语,我更喜欢月见草“自由的闯荡,无牵无挂”这个花语。

可不是吗,茎秆纤弱,花朵卓然,与明月遥相呼应,敢在株棵高大的鼠尾草中安身立命,敢与橘黄色的天人菊媲美,“较量”。这多像我啊,喜欢自由奔放,不喜欢被约束,以自己不大的花环拒绝外界的指指点点。以完成独立的开放或者凋谢。或者我自己就是一朵月见草花,生于草丛,微不足道,却敢于争取自己的天空和雨露。也敢于挑战风雨一次次的洗劫。柔软却有韧性,生与死,荣与辱都坦然对之。

中秋节的第二天早上,送走了远赴荣城上班的女儿,内心有些难受,又驱车到了新立河主题公园。下了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河边那些月见草跟前看看它们是否关闭了门扉。我原是带着失望的心情来的,不料它们好好地开放着:曼妙轻柔、生动无暇、俏丽端庄。未见它们昨夜遭受的风尘,也未见风雨在它们的身上留下的鞭痕,只见它们端着晶莹的露珠,“凌驾”于乱草丛中。像上帝刚刚放出的仙女们。那些露珠带着一张如女儿清纯的脸,干净的让人心碎。难道它们知道了女儿的远行,特意来安慰我的吗?此时的它们多像女儿花啊,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要保持自己的美丽和个性,都要释放出香气,都要应对季节和人世的变迁。乱草丛中有一朵月见草花更是“狂妄”,竟然把自己提到和鼠尾草的株棵一样一米多的高度,孑然一身,对着天空端着自己清丽的面庞,摇曳出风情,这是领头的一朵?难道是涉世太浅,不知道前途未卜,命运多舛吗?

当一个高傲的中年女子指着那些热烈开放的月见草说是喇叭花时,不愿对着陌生人讲话的我庄严郑重,大声纠正说:这是月见草!美丽月见草!一种会开花的草,一种开给月亮,也开给我看的草!也是花,草里生的花。她斜楞了我一眼愤愤地走开了。而我为自己的“胜利”而得意洋洋。

4、

此时真想那个俊朗的男子再次驾临,把我的发现和惊喜与他分享。可是,天地宇宙,人与人都是匆匆的过客,即使真的遇见了又能怎么样呢?必然是从陌生到熟悉,再从熟悉到陌生。花与人何尝不是匆匆的过客呢。

从事鲜花销售十三年,售出那么多花,也死了那么多,有哪一朵真正开给我看,属于我自己呢。在我的花店里,它们有着奢侈品的美好名称,肩负着养活我肉身的重要责任。我爱与不爱,留与不留,我们终将走散。不像这些开在树林里的月见草,产自北美,17世纪经欧洲传入我国,并逸为野生,耐寒、耐旱、耐瘠薄、喜光、不择土壤。

尤其重要的是它们不但在有月亮的夜晚开花,也在黑暗里开花,在白天开花。人们赞美也开,不赞美也开。它们持久的秉性让我好生羡慕。多久了,我在尘世里如一穗“麦芒”小心护着自己干瘪的种粒和锋利的部分,为了生存我也不得不把自己的“芒”深藏在内心深处,以世俗应对世俗,接受顾客百般的挑剔和谩骂。为了找到一个停车位在一个保安跟前点头哈腰,为了说服顾客多买花,不惜拿出譬如养花能丰胸的“谎言”。

中秋节的夜晚遇见月见草后,心情大悦。甚至把对爱人饭菜做的又辣又咸的指责都抵消了。

月见草又名月下香、夜来香,它的提取物具有抗衰老,缓解更年期综合征,预防脑血栓,降糖、降脂、抗消炎抗癌等作用。我对这小小的不起眼的花朵产生了超过自身的爱恋。自遇见它后,我时常在它们面前流连忘返,徘徊不前,它似乎是女儿、是月亮、是韩新月,也是姐妹或者我自己。

冬天到来,原先开满月见草花的河岸被夷为平地,我一度担心它们就此消弭。不想在初夏的这个早晨,我看到了它们更加浩荡的队伍,更加俊美的面容。一朵花就是一个宇宙,一个人也是一个宇宙。只是花的宇宙更加广大,时常将我包围,如此想来我的独立孤行并不孤单。

非常巧合的是,在我即将完成此篇的时候,远在澳大利亚的Z君给我邮寄了一瓶月见草油胶丸。说明书上注解:“月见草油胶丸,来自月见草的种子,经低温压榨而来,能有效防治经前及更年期综合征。调节激素平衡,滋养卵巢,防止妇科病,消除紧张焦虑、情绪低落、头晕目眩、乳房胀痛、乳腺增生……”。

就像东坡说的“懂我者,朝云也”,我给Z君打了越洋电话,感谢他体察到了我的更年综合症正“疯狂”发作。

“食用百日,除一切痼疾。食用一年,身面光洁不疾,食用两年,白发返黑,落齿更生,食用四年,水火不能相害,食用五年,行及奔马,久食则明目洞察,肠柔如筋。长生久视,令人不老。”

倘能如此,甚好,甚好!我能俯身泥土与草芥同开放,共命运,也是一种修行!

此文原发年《太阳河》卷二。

璎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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