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花里乾坤

年，我们大家都被困在原地了。有人向我哀叹说，地球上的日子，突然回到了哥伦布还没发现美洲大陆的时代。天空和海洋突然都变得那么寂静——不光飞机航线不通了，连邮轮的航线也不通了。世界曾经对我是如此重要，走向世界曾经对我是清水一般的必需。四月，五月和六月，是长途旅行最好的季节，我旅行去辰山植物园的月季园。月季盛放，直至它们筋疲力竭。我在月季花里找到我精神世界里的一砖一石。

1.白玫瑰——的旅行

希腊神话里，爱琴海上的泡沫，就是希腊神话里环绕着维纳斯从水中升起时的白玫瑰。年秋天，与维纳斯的泡沫相遇在爱琴海的黄昏里，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所谓希腊和希腊城邦的故事，遍布在如今土耳其的海岸上。到年，从伊斯坦布尔一直走到爱奥尼亚旧地，荷马出生地不远之处，那就是奥德修斯从特洛伊出来漫游的地方。再往波斯方向去，经过施洗者约翰被砍了头后的墓地，就能到达芙妮变成月桂树的山谷，走到大山里，那里摩西的生命之泉还在汩汩流淌，留下的亚美尼亚人家用月桂叶汁做的肥皂洗手。

2.诗人的妻子

年的俄罗斯初雪也是淡黄色的。娜塔莉亚普希金娜的真实故事，是由一个接一个相爱又相背叛的故事组成的：丈夫与自己姐妹私通，自己与别人成为情人。丈夫与情人决斗，丈夫中了枪。丈夫痛苦死去了，自己则一生都沉默地生活在读者怨恨中。两百年都过去了，还是没人在意普希金最后为什么要说自己的悲剧与妻子无关。这小小的黄色月季简单地开放着，从不变色,不悲不喜。

3.炼金术士

年初夏，在马尔凯边缘的利奥城堡里，见到大仲马写的戏剧《炼金术士》的原型故事，城堡里留着炼金术士用的烧杯，酒精灯和试管。这个炼金术士是欧洲十九世纪最传奇的人物之一。

炼金术士这个行当，即是中世纪敬畏自然遗韵的灵魂人物，也是现代化学家的先驱。但是卡在十九世纪，就是骗子。这个人当时就是欧洲宫廷中畅行无阻的大骗子，用巫术专收人灵魂的魔鬼。这一切入了大仲马的戏剧。

当这个炼金术士最终被在那不勒斯的歌德揭穿底细，被关入城堡，守卫甚至不敢与他对视，怕被他从眼神里摄了魂魄去。所以他的食物都是从拐弯的井道里推下去的。

年初夏，在他的囚室床上，放着游客为他特地带来了鲜花。从他囚室的窗上望出去，是美丽丘陵后，圣马力诺山岗上的褐色城堞。

4.夏洛特

年，用欧洲得奖的奖金旅行，找到了在魏玛粉红房子里的爱情，歌德与夏洛特夫人的往事。他们相爱时，歌德每天下午都经过屋外那条小径去看望她。等歌德需要摆脱她时，他就去意大利旅行，清洗自己的心灵，使它能够完成《浮士德》这样伟大的工作。而她，在粉红房子里写了两年多的信，跟着歌德的行程，寄往意大利壮游路线上的各座城市，从帕多瓦一直到那不勒斯。她慢慢恢复了平静，就像月季，仍旧会开放，不为谁。

5.艾玛汉密尔顿夫人

年，踏上当年的欧洲知识分子意大利壮游之旅。带着歌德的《意大利游记》，向往他笔下的那不勒斯。

他在那里见到了艾玛汉密尔顿夫人，在对艺术多年的情有独钟以及对自然的长期研究之后，汉密尔顿爵士在一个美少女身上发现了自然与艺术的顶峰。她把她带在身边。“二十岁左右的美丽的英格兰女孩，她真的很美。”传言中，歌德在那不勒斯爱上了她。这朵花真的很美，名叫夏洛特夫人的那朵花就逊色了。

6.朱丽叶

年的巴黎，去雨果故居。见到了雨果的情人朱丽叶德鲁埃的画像，雨果供养她四十五年，始终不离，但始终不在一起。始终有爱，但始终彼此伤害。雨果故居客厅里的墙上，画像里的她已白发苍苍。她的故事真比莎士比亚的那个朱丽叶来得平凡吗？青春的年纪，喷红的欢颜，轻易就可以为爱相跟着死去。但这个白发苍苍的朱丽叶，是现实生活中的。

7.《无名的裘徳》

年，从安纳托利亚到巴尔干，再到阿尔卑斯山，直上北海旁边的吕贝克，去托马斯曼的故居，《无名的裘徳》等等欧洲旧小说，它们是我少年时代建立精神世界的砖瓦，是营养我心灵的维他命，是我的世界地图里的大海，山峦和平原，是我的世界观。

8.苔丝德梦娜

年威尼斯。莎士比亚姑娘在此被掐死了。妒嫉这种情感，也是爱情里纯洁的一部分。所以这支月季有时也被称为《奥赛罗》。年少时，觉得苔丝德梦娜的清白恰好衬这朵花，现在我阅历深厚了，反而觉得这朵花也很衬奥赛罗。嫉妒是一种纯洁的，发自内心的爱吗？爱是一种折磨人平静内心的毒药吗？

9.莎士比亚

年，从威尼斯发出的夜车，在寂静中经过维罗纳。没有人能证明莎士比亚曾加入过意大利壮游的队伍，漫游过意大利。但他写的著名悲剧故事里，却有两个发生在有名有姓的意大利。有人跟着故事里朱丽叶出城的路线在维罗纳一路找过去，竟然发现莎士比亚的字里行间，居然连地理位置都是写实的。这个夜晚激起了我去维罗纳看阳台的愿望，因为这则考证。我掠过了两个著名的假旅游点：一个是朱丽叶的阳台，另一个是特洛伊的木马。因为朱丽叶的阳台是当地人为游客指鹿为马，特洛伊的木马则是无中生有。

10.白雪公主

年世界还安好的时候，我准备一个关于旅行中的女人的长篇小说。为了一个中国盒子式的小说结构，为了让小说跟照片能够无限互文，我在维也纳，高威和美因茨拍的月季都不够好。那一年，书要进入设计里，我第一次到辰山植物园找月季。

那也是个五月，月季园里充满生命力的月季在枝头一片欢腾，在黄昏时花下落了厚厚一层落英。在那个黄昏，我见到了一支文雅的德国月季，名叫《白雪公主》。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心中正在形成文图对峙的小说有着白雪公主故事里的惨烈与幽暗，也不知道小说正向着渐入绝境的爱，青春与理想走去，不知道处于绝境的生命精华那么重要，它们原来就是白雪公主的简历内容。当年，熟悉的友善的世界分崩离析之后，我会带着已经出版了的《白雪公主的简历》回到月季园来。

11.美好灵感

年，贝尔法斯特长途汽车站，月台上看到了通往都柏林的月台。白日梦般的情形就是这样的，四周寂静，光线黯淡，无人，但情感如波涛席卷内心的海岸，宛如深长的呼吸。你能看见内心世界的样子，那就是这样一朵沉甸甸的月季，花瓣是往事和记忆以及现实混合在一起的样子，无法明快。一个人生活一辈子，但灵光一现，照亮自己内心世界的时刻并不多。

12.迷你伊甸园

年，全世界都关闭了边境线。这一年，我的长期签证也先后“暂时作废”。处于身心接触自然的需要，我来到关闭的植物园看望园长。无人的植物园与禁足的街道最大的不同是，植物以自身的完美安慰了不安的心灵。植物在园子里以超越野外的优雅生长着，开放着，孕育着，那就是《圣经》故事里的伊甸园。在叶片和花瓣上发现自然运行的完整曲线，那就是上帝的指纹。

13.印象派

上大学的时候我喜欢梵高的麦田。在慕尼黑时我喜爱林巴屋里的蓝骑士们，因为他们画里能看到一些德国南部的样子。后来旅行去了德国南部，喜欢莫迪亚尼画的长脖子，因为伯恩海德说我的脖子也很长。再后来，在博洛尼亚见到了莫兰迪的瓶子，喜欢极了，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样度过一生。再后来，住在维也纳感到孤独，但却非常喜欢席勒和克利姆特，就是喜欢他们画里的情色之气，因此在巴黎时独独喜欢乌特利罗，在都柏林独独喜欢比亚兹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有时候也喜欢塞尚，有时候喜欢莫奈，但更多喜欢毕沙罗。不那么喜欢毕加索，没有因为。年6月，能站在一丛花面前，想到自己在博物馆里见到的那些油画，也是美好的事。

14.灰姑娘

年的卡塞尔，我在生命的低谷里，被粘在那里，无声无息，只是动不得。能做的，也就是旅行。在格林兄弟的故居里，重温灰姑娘的故事：既然生活里有十二点钟就会到来的南瓜马车，就会有一双别人都不会合脚的水晶鞋。

15.隐喻

我相信这朵月季的培育者是跟我一样热爱隐喻的人，隐喻是文学里最宁静辽阔的风景，需要用很好用的眼睛和很灵敏的耳朵才能发现的风景。正因为这样，隐喻才令人印象深刻。隐喻柔和精确，有一团君子气，开放在枝头和落下在花下，总是相宜得很。隐喻是写作时和阅读时最令人愉悦的经历。

16.柴可夫斯基

年初冬，大雪中的柴可夫斯基故居，他的单人床边，放着一双绣花拖鞋。因为这双诡异的绣花鞋，整个圣彼得堡贵族判决他去死。我看到他的绣花拖鞋时，想到的是梅克夫人和他始终不见面的友谊，那时我不知道性向问题的悲恸。那一年莫斯科刚刚解冻，谣言比雪片还多。

17.夏加尔

年，麦兹的教堂玻璃画上，总是夏加尔那一个犹太人灿烂而忧伤的世界，不论是沉醉于爱情，还是伤心得魂飞魄散，夏加尔的人们总是在天上飞着，就像夏天的云。我总是喜欢犹太人的想象，比如《法兰西组曲》里的描写，比如《肉桂色铺子》里描写的那个傍晚，比如本雅明回忆柏林时的细节描写，比如帕尔曼的小提琴弓弦之间的感情。

18.音乐厅

年，阴沉的上午有时下雨。在汉堡码头音乐厅。去参观的时候，音乐厅还在最后装饰阶段，整栋建筑都静悄悄的，下沉的舞台中央只有一架钢琴就位，观众席里没一个人。

但寂静中，大乐队金鼓齐鸣，大合唱队的空台阶上，多声部合唱的声音山呼海啸。穿了黑色礼服的音乐家们摇曳着身体，宛如在波浪中摇曳的水藻。

而观众们如飞翔的天使一样漂浮在音乐的海浪里，每个人都在翅膀上扑打下来日常生活里往日的尘埃，在音乐的护卫下，他们毫无顾忌地打开了自己的心灵，让囚禁在那里许多年的爱与惧怕，都盛放，都呼吸，都飞翔。

其实一座音乐厅，观众席才是更抒情的那一部分。

19.波莱罗

年10月，十字军东征时代的古城克洛姆罗夫，深夜，波西米亚木偶博物馆门外，红心老K在窗子里看着楼下，炸甜面圈的香气，唱片店彻夜轻轻播放着平均律和《波莱罗》，都是一样的几何性，这是古典世界里比例优美的秩序。

20.《茶花女》

年的华师大大夏楼大教室，七七级中文系现代文学课，老师在课上提到了林琴南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他是文学史上提到的第一位法国文学翻译家。那时整个校园里都看不到一朵月季花，但同学和老师都知道茶花女戴着一朵猩红的花。那是个百废待兴，充满希望的年代，如今想来，多么庆幸自己在那样的年代接受了纯真的大学教育，我的现代文学老师是许杰和王铁仙，我的俄苏文学老师是王智量和倪蕊琴，我的古典文学老师是徐中玉和施蛰存，我的文艺理论老师是钱谷融和黄世瑜，我的语言学老师是朱川，他们那么不一样，但是他们每个人都吩咐我们，要珍惜我们所处的时代。

丨陈丹燕丨

从一号门进入就能看到远处开满月季的月季园，该园占地面积平方米，是华东地区收集月季资源最丰富的专类园。自建成以来，重点收集展示了现代月季、玫瑰以及蔷薇等植物约品种。

（预约购票入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