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先生长相普普通通，个子不高，皮肤也黝黑，长得像一个种地的农民。

偏偏这么个其貌不扬的人是位才高八斗的教师，而且，在村里还德高望重，这里的德高望重当然是指他还没出事之前。

当年在我们村里，他是唯一一个当教师的，在我们县里的中学教地理，我就是他的学生之一。

我一直记得康老师当年上课时的风采，四十多岁，风华正茂，上课不带备案，不带课本，直接拿着一支粉笔在讲台上讲课，同学们在下面对照着课本的内容听，竟然和课本上的内容一点出入也不会有。

碰到讲地图，康老师就会把地图在黑板上画下来，每个大洲的板块，每个大洋的板块，每个国家的地形图，每个省、每个城市的地理位置等等等等，康老师都会在地图上准确无误地标注出来，听他的课简直就是一种享受，感觉老师那个脑袋就是个活的地球仪，地球上的每个角落都在他的脑海里标记得清清楚楚。

我老家那个地方虽然贫穷落后，但尊师重教，对有文化的人都是极为敬仰的。康老师就是村民口中的先生，先生是老家人对文化人的一种尊称，医生被称为先生，老师也被称为先生。我们这些做过他的学生的都喊他康老师，老一辈的人都喊他康先生。

老家有个旧风俗，每年春节正月十五一过，家家开始争着“请先生”。“请先生”就是把这个家里所尊重的人，请到家里，奉为上宾，敬茶，喝酒，吃饭，拉家常。大多是听先生拉家常，全家人都恭恭敬敬地听着。

那个时候我父母每年都会“请先生”，请上康老师，还有村小学的两位外村来执教的老师，一起到家里去做客，康老师每次都是坐最上座。

喝酒之前，我和弟弟都会奉父母之命，挨个给各位老师敬茶，当然是先敬康老师，一来他年纪最大，二来他文化最高。吃完饭以后，我和弟弟会再给各位老师敬一遍茶，从我有记忆以来一直这样。

不光我们家这样，村里大多数的家庭都会这样，“请先生”也是我们村里流传下来的一种文化，对文化人极为敬重的一种体现。

康老师有一个独子，比我大几岁，到北京去上了大学，听说后来又读硕士博士，终究成了一个很厉害的人，在北京定了居。

康老师的老伴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在康老师退休没多久就去世了。

儿子把康老师接到北京去住了一段时间，康老师回来后再也不去了。别人问起原因，康老师说大城市里的高楼大厦不透气，住在里面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喘不上气来啊。康老师说，连呼吸都不能畅快，那是要减寿呀。

后来康老师的儿子专门按照父亲的意思，找人设计装修了康老师居住的小院，种上花草树木、建上假山流水、造上亭台楼阁。

村里的人都对康老师院子里的景观叹为观止，城里的别墅也比不上这吧，这么讲究，啧啧，像世外桃源。附近村里的好多人都来看稀奇，都说康老师这辈子可算是活出一定境界了。

康老师院子里种了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每到春天就争奇斗艳，总有人到康老师的院子里去参观，包括我们村子里一个叫凤丫头的傻姑娘。

凤丫头以前并不傻，是后来才疯的。在她十八、九岁的时候去了南方打工，回来后性情就变了，爱骂人爱吵架，遇到别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凤姑娘就会一直追着人家骂，所以村里的人都怕她，躲着她。

在南方打工的同乡说，凤丫头在外面遭到过男人的欺负，坏男人得没得逞不知道，反正那次遭遇成了凤丫头的心病，成了导致凤丫头性情大变的根源。

直到有一天她父母给她寻下了一门亲事，男方的腿有残疾，家里又穷，讨不到媳妇，正好凤姑娘的性情变得让父母揪心不已，就寻思着赶紧把她嫁出去得了，性情如此古怪，能有男人要就行了，也不挑对方有什么缺憾了。

据说当年男方凑了两万块钱彩礼给凤丫头的父母，直接让人把闺女领走了。

可是结婚第二天凤丫头就疯了，在男方家里操起刀要杀自己的男人，好多人一起出手才把凤丫头制住，被婆家用绳子捆了个结实给送了回来，要退婚，要凤丫头父母退还两万块钱彩礼。

当年这件事闹的很大。凤丫头的父母自然不肯退彩礼，闺女被婆家领走之前虽然说爱骂人，爱和别人吵架，但是绝对没疯，就是性情古怪而已，肯定是婆家人怎么着她了，才让她变疯，还要拿刀杀人，如此严重，婆家人是要负责任的，不光彩礼不退，还要赔钱才行，要么婆家人带凤丫头去看病，直到把疯病治好为止。

最后事情到底是怎么解决的，我不太清楚，有人说婆家自认倒霉，两万块钱没讨回去，就直接把人撂下走了，也有人说凤丫头的父母给男方退了一万。

凤丫头就这样又回来了，这次是疯了。疯了以后的凤丫头反而不爱吵架了，总是坐在墙根下面自言自语，有时候也会在康老师的门口往里张望，偷看康老师的那些花花草草。

康老师任她站在门口看，也不赶她，凤丫头曾经也是康老师的学生，凤丫头的学习成绩以前还很好呢，在班里数一数二。

凤丫头比我小一岁，我们这些八十年代初的人都知道那个年代的艰难，农村里很少有人能把书坚持读下来，不是不想读，而是家里太穷，真的供不起。

那个时候的辍学率高的离谱，读的年级越高，花费越多，辍学的人就越多。我清楚地记得当年我读初中时，一开学的时候班里是八十七个学生，到了初三毕业中考的时候，班里还剩二十九个学生。

不读书了很正常，出去打工也很正常，可是谁也想不到当年聪明伶俐的凤丫头，会变成后来这个样子。

康老师也曾表示过惋惜，命运自有定数，谁知道好好的姑娘怎么就成了疯子呢。

凤丫头后来就到康老师的院子里去，听说有时候还会趁老师不注意，悄悄把他养的某一盆花抱走，康老师明明看见，也不会去追究。倒是凤丫头的父母会把花给还回来，言语里万般抱歉。康老师说，让凤丫头自管来跟这些花花草草玩便是，痴傻之人心里有喜爱之物，活着也算是个念想了。

村里的人都不敢看凤丫头，怕引起她的人身攻击，可是康老师不怕，康老师不光看着她，还拿她当正常人一样对话。

康老师问：凤，你是不是喜欢这些牡丹花？

凤丫头点点头。

康老师嘱咐：喜欢她们就不要摘下来，摘下来花就死了，只管这样看就好。

凤丫头又点点头。

康老师问：这些月季花是不是很好看？

凤丫头点点头。

康老师说：我给你剪下这个根茎，你插到土里浇上水，过段时间就能活，然后会开出新的花朵。

……

前两年的一个深秋，我在老家休养过一段时日，那段时间我神经衰弱，经常失眠，寝食难安的痛苦让我感觉自己已经到了轻度抑郁的地步，听从医生的劝告，到空气好压力小的乡下去小住了一段时间。

每天早上五点我准时起床去跑步。

在经过村里新修建的广场时看见凤丫头自己在跳广场舞，没有音乐，没有观众，自己在那里蹦蹦跳跳、疯疯傻傻地乐在其中。

在村口看到康老师在望着远方的田野，静默沉思。

那天我和康老师在清晨的薄雾里攀谈起来。

康老师望着在广场跳舞的凤丫头的身影说：现在广场舞普及到村里来了，连凤丫头也热衷了。

我说：看起来跳得有模有样呢。

康老师笑道：晚上一些老头老太太在音乐声中一起翩翩起舞，各种舞姿不拘一格，各种千秋。当大伙一块跳的时候凤丫头只躲在墙根下偷看，可是每天天不亮她就自己到广场上来跳。

康老师说：凤丫头当年上学低你一个年级，她和你的成绩是不分伯仲的，只是，她命不好。

康老师又说：我正在酝酿写一本书，想写一些我们这里的风土人情。

康老师还对我说：人生不易，凡事都看开些，只要看开了就没有什么可烦心的了，什么抑郁说到底还是心病，只是自己给自己压力，徒增烦恼罢了。

我没想到那次是我和康老师最后一次谈话，等我再次回乡就听说康老师出事了。

那天，凤丫头痴痴地傻笑着从康老师家里出来，见人就说：“康老师把我日了，康老师把我日了。”

全村轰动了，感觉变了天一样。

后来凤丫头的母亲就领着凤丫头骂上门来，骂康老师强奸她的傻闺女，骂康老师是条披着人皮的狼，骂康老师有欺负老实人的黑心肠，还骂康老师枉为先生……

任凭外面骂破了嘴皮，骂哑了嗓子，康老师一直在房间里没出来。

直到警察来了以后把康老师从家里带出来，站在外面傻笑着看热闹的凤丫头突然就爆发了，她先是嚎叫着在警察手里使劲往回拽康老师，企图把康老师从警察手中抢回来，无果后又操起一根木棒冲过来要打警察，在警察举起电棍要防身的时候，康老师劝凤丫头平静下来，把木棒扔下了。

康老师说：凤，乖，不发脾气，照顾花，我会回来。

有两个警察过来也要把凤带走，说是要到警察局让法医提取凤身体上的证据。

康老师说：不用带她去，我做下的事情，我认！

就那么众目睽睽之下，康老师被带上警车离开。

后来听说康老师跟警察辩解过，他不是强奸，他和凤丫头是自愿发生关系。

凤丫头的家人说傻闺女是智障之人，没有自主行为意识，康老师对一个傻子做出这样的事情就是强奸。

康老师被关了一段时间就被放回来了，听说还赔了凤丫头家里一笔钱。

听说康老师出来时苍老了很多，头发花白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精神矍铄的老先生了。

从那以后在村里没有人再见过康老师，有人说出去旅游散心了，有人说到北京他儿子那里定居了，两年了，康老师没在村里出现过，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前一段时间我回老家的时候照常晨起去跑步，村口没有了康老师静默长思远望的身影，广场上也没看到凤丫头翩翩起舞，在路过康老师家门口的时候我看到门前坐着一个人，我靠近了，发现是凤丫头。

凤丫头神情呆滞，变得比以前更痴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凤，你是在等康老师吗？

凤丫头的头发乱的像个草窝，衣服散发着一股霉味，她抬头看我一眼，又将头低下。

我蹲下来，慢慢拉住凤丫头的手，小心翼翼地问：凤，康老师真的欺负过你吗？

凤丫头又抬起头看我，眼里有一丝光闪过，有那么一瞬，我感觉凤丫头还是那个单纯的女孩，不疯不痴不傻。

凤丫头又将头低下，怯懦地说：“康老师人好，里面有花，康老师说我就是花，我的身体也是花，康老师脱下我的衣服，嘿嘿，康老师像那个把我捆起来的男人一样日我，老师不打我、不掐我、也不骂我，我愿意让他日……”

我忍住心酸，忍住悲痛，却忍不住眼睛里汹涌而出的泪水。

凤丫头用她脏兮兮的手抹了抹我脸上的泪，说：不哭，不哭，康老师会回来开门，我们看花。

我想起康老师曾对前来还花的凤丫头的父母说：痴傻之人心里有喜爱之物，活着也算是个念想了。

我用手整理了下凤丫头的头发安慰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着，康老师会回来的……

然后我离开了，心里悲怆亦然。

写到这里，我的心一直是痛得无法自拔，泪水一直被我生生地咽下去，憋得喉咙生疼。

康老师一生为人清白，康老师一生受人尊敬，康老师是老师，是先生，是长辈，但康老师也是一个孤独的男人，只要是人就有生理需求吧，哪怕精神世界再富有呢。

我一直在思索康老师对凤丫头说过的话，凤丫头是一朵花，一朵只有康老师当成花的花，凤丫头的身体也是一朵花，一朵只有康老师独自欣赏的花。

我不评价康老师的做法，康老师永远是我心里才高八斗，德高望重的长辈。

我不评价凤丫头对康老师的依赖，康老师院子里的花，还有康老师，都是痴傻的凤丫头心里一直存在的念想。

我不评价凤丫头的父母对康老师的责骂，性也好，欲也罢，康老师从头到尾没有否认过他做下的事。

灵魂与肉体，道德与理智，人伦与欲望，何为对？又何为错？

人生是场孤独的旅行，各种冷暖、各种酸甜、各种苦涩，其中滋味，独自体会！

本文作者：灯下香草，静心写人生的公号主。

她一直用心写作，文字直面人生。在她的文字里可以看到那些被隐藏的人性，可以看到周围很多人的影子，透过她讲述的故事，可以明白如何正确地活在当下。

灯下香草生得美丽而不失端庄，活得坦荡而不失优雅，过得淳朴而不失高贵，笑得娇艳而不失纯净。

香草说,我们女人追求岁月静好，又在负重前行。

是的，香草一直肩负着责任走在通往梦想的道路上。

她大学毕业以后先是去了中国最偏远的西部山区支教两年，当地虽然民风淳朴，但也让香草见到了愚昧和落后，支教的那所小学校最初只有35个学生，由于当地重男轻女，其中只有两个是女孩，后来经过香草的劝说和感化，学校里增加了15个适龄女孩入学读书。香草一人身兼数职，数学、语文、音乐、体育，从一年级到三年级，都是香草一人负责，她说那段日子她累并快乐着。

再后来，香草回到城市到一所非常有名气的小学教书，见证了教育内部的一些黑暗。比如在这个城市里家长为让孩子进一所好的学校，不惜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以把你的孩子办进我所执教的学校为名，暗地里收受家长贿赂，视家长财力而定夺，每个名额最低五万元，每年都可以安排进十个学生入学。

又后来香草辞职走上社会自己创业，创业过程中她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经历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事，目睹过人生许多最无奈的心酸，经历7年的起起伏伏，现在拥有自己的公司，前景一片大好。

多年来香草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写作！今年她创建了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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